作文地带题目:诗魂永在——韩作荣评说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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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对于诗坛而言,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当诸多的诗人在诗潮中随波逐流,他却卓然独立于高原之上,以雄奇、高邈,博大、精微,塑造了自己的诗歌品格。
昌耀过世到现在已第五个年头了,诗人们怀念他,记者特发此文以纪念这位值得人们怀念的诗人。
昌耀认为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但他对生却有着深深的眷恋
记者:你和昌耀是多年的朋友,你在昌耀弥留之际曾专程到西宁看望病中的昌耀,人们很希望了解一些昌耀先生临终前的情况。
韩作荣:当时的昌耀先生非常虚弱,面色苍白,形销骨立,和以前的人比似乎缩小了一号,腿上的皮像纸一样一捏就叠在一起,差不多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患腺癌,已转移到淋巴和全身,那个状态之下,我觉得昌耀仍有一种忧郁且坚韧的气质,但我又觉得他挺软弱,这也是人性中根本的东西。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禁不住流下了泪水,他对亲人、对朋友,有着孩子一样的依恋。
记者:你们当时谈到死亡了吗?
韩作荣:不谈死亡,只讲挺住就是一切。但他后期的作品中多次谈到死亡。譬如1996年的作品《伤情》之一、之二、之三就有接近死亡的主题。从诗人的角度说肉体只是生命的一种物质形式。他认为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似乎痛苦的时空已压缩为失去厚度的薄片。甚至“长眠就是幸福”。他对死亡已无所畏惧,但他对生却很留恋,只是现实已回天无力。
记者:有的媒体已报道了昌耀跳楼致死。昌耀本人和你谈过要以跳楼结束生命的事吗?
韩作荣:当时陪伴和服侍他的是曾和他相处多年的一个女友,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又来到他身边。他们之间是相互依赖又互有芥蒂的一种关系。当那个女友说要离开他时,他就说要跳楼的话。他说关于“要跳楼”这样的话也不只一次了。他死前的三天,青海出版社编辑和他谈《昌耀诗歌总集》这本书时,他说自己已经不行了,肺已经失去功能,即使输氧也很困难,他一字一句喘气吃力地和编辑谈诗歌总集的版权变更,然后他又讲不再想见任何人,该办的事办完了,实在忍受不了病痛就跳楼。
记者:他对这个世界还是很留恋的,一部分应该是指他对诗歌,另一部分应该是指许多后顾之忧,如子女的就业安排,前途等。
韩作荣:昌耀三个孩子,二个男孩,一个女孩。作为一个诗人,他给孩子取名特别之雅,大儿子叫王木萧,女儿叫王路漫,小儿子叫王俏也,分别取自屈原和毛泽东诗词之句。三个孩子中大儿子已经工作,女儿高中毕业后开过一个小卖店,但没经营下去。小儿子在上高中。所以昌耀一直都为儿女牵挂,多年以来,他的生活窘迫,在他病痛严重时,他不想去医院医治。虽然医疗费用报销80%,20%自己承担,但这对于他,也是很沉重的。别人讲当他疼痛时,就曲着腿,用两个膝盖顶着胸部,在床上嚎叫着,也不愿上医院,实际想省些钱留给孩子。他还立了遗嘱,让文联从他留下的二三万元中分期转发给他小儿子,让这点有限的生活费供养他的孩子读完大学。这是惟一一个他希望能读上大学的孩子。昌耀确实没有多少积蓄,一共可能只有四万元左右,他得安排骨灰的安葬及其他身后事,所以他曾宁可自己忍受病痛也不愿上医院。
昌耀是大自然赋予诗的一个器官,他的诗本质上还是人之诗
记者:昌耀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存状态并不好,他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痛苦与磨难,但他的诗歌却能在二十世纪留下重重的一笔,请你谈谈他的诗歌精神?
韩作荣:昌耀的诗歌精神不易概括,因为用一种精神去概括他的整个生命状态或作品很难。有一些对诗歌精神的某种说法是简单化的。譬如说,日神精神,酒神精神,或者说西部诗歌的开拓精神等都是简单概括。我觉得昌耀的诗是大西北无数生命的灵魂,有极强的地域性。他首先是一个中国诗人,大西北作为他诗歌的语境,把自己的心灵、肉体和山川草木溶为一体,是非常独特的。一些诗人,写东西常常是从书本到书本,从其他的诗里派生出来,惟独没有本身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昌耀是有别于其他诗人特别特殊的一种状态。翻开他的诗集就会发现,从青海的高车到一百头雄牛,从空城堡的废墟到黄河的河床,西宁的24部灯……他所写的诗都是与他生命生存紧密相连的特殊情境,虽然表现的是心态和精神,但和他生存的世界已像血与肉一样不可分割。一个国外作家曾经谈到,地域性对一个作家是特别重要的,有些大作家,他所涉及的写作背景不超过住址的25公里范围之外。就是说,只有在本土去深入挖掘生命存在的根基,也许他的作品才越有深度,越有特色。昌耀的诗歌,你发现不了他从别人的诗中借鉴什么然后再去升华什么,都是从本体出发的,本源性的东西。海德格尔说艺术和哲学的关系:艺术是哲学的基础,而诗歌在艺术门类中居于首要位置,所以从这个角度说,真实的感觉是更本源性的东西,哲学只不过是把人的感觉抽象化,然后将它普遍化。而一个诗人首先应该具备提炼这种深层的本源东西的能力,才能说明他是一个独创性的诗人。借用俄国一位作家的话说,昌耀是大自然赋予诗的一个器官,是天生的诗人。他的诗有泛神化的创新和宗教意味,但本质上是“人之诗”,他的长诗《慈航》是他诗歌高原的骨架,以爱与良知展现了对生命与灵魂的拯救,形成了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对于诗歌来说,昌耀并不是一个各个流派和各种写作方式的追随者,国外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你从他的诗歌中看不出他追随哪个主义后边亦步亦趋,却好像同时具备了各种不同写作方式的特征,但是又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它是不可复制的,不可追随的,他的诗基本上比较沉郁,多少带点悲剧的色彩,他的诗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简单化地描述什么,而是本源地和那个地域融合在一起的生存状态。
他对诗的把握是高致、精微的。读他的诗你会发现:青海的高原在地平线上突现,在苍茫中隐去,它的视线很开阔,胸怀也很开阔。昌耀虽有二十多年当囚徒的经历,但他的诗行中感受的都是“爱的繁衍和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他把那种生存和苦难变成一种力量,他在那个状态中更人性地活着。他不是满纸辛酸泪,经过爱的浸润,实际他已将苦难审美化。
昌耀是一个本质上的诗人,他从小就有对诗的敏感。在病榻上写过一篇文章:我是风雨雪电合乎逻辑的选择。他能记起来两岁时的两件事,一件是在楼梯上他把握着妇人的手,一点点的往上走,用心体会那种爱的感觉。童年的时候,他就记得他是爱哭的孩子,经常嚎啕大哭,哭到没有人理他时,他才渐渐止住泪水,但他能依稀记得,在那个时候透过眼泪发现灯光的璀灿与美丽。这种感觉说明他从孩童时期就能对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有人说人的性格在四五岁之间就定格。爱哭影响他的一生。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爱哭不是一种什么坏事,是一种情感表达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更适于搞艺术。
记者:你说他是一个以纯正与诗结缘的人,你说的纯正怎么理解的?
韩作荣:就诗歌来说,有各种各样杂质。作为纯粹的诗歌某种程度上更接近艺术本身的规律,接近艺术,更是对生存状态的真实揭示。纯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诗歌的一种理想。相对来说,这种真诚真实的写作叫纯正。实际上有的写诗的人写了一生,都在写假话,写来写去,都是用自己的嘴说别人的话。真正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自己的喜怒哀乐真实地表达出来的诗人并不是很多。叶芝年老的时候写过一首诗:“情欲和暴怒侍候我的暮年”。他把那种欲望的发泄,易怒的情感真实地表现出来。艾略特谈叶芝时说:用40年时间,才写出这样真实的诗句。
记者:昌耀作为一个年过花甲的诗人,年轻诗人为什么也喜欢他,他诗歌的真正魅力在哪里?
韩作荣:昌耀有独特创造力的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罕见的。曾有人说过大部分诗是青年人写青年人看的,只有大诗人的诗,才能同时引起青年人和成年人共同关注。我曾经说过有的诗人在编选集时,也许就那么三五首诗,什么选本都选那几首,但是昌耀的诗随便抽一首水准都很高,这是很难的。他的诗虽是写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但是具有许多新的发现。在他的后期作品中,从作品的总体把握上已不可多得。
绝笔诗《一十一朵红玫瑰》是昌耀对美与纯正情感的依依不舍
记者:听说他在病榻上写的绝笔诗寄给你了,你能谈谈对这首诗的感受吗?
韩作荣:昌耀先生病后很多人去看他,他很感动。在3月15日为从滨海城市前来看望他的女诗人写下了绝笔诗,八天后他去世了,这是他最后一首诗,诗名叫“一十一朵红玫瑰”。诗中写道:“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这诗给人的感觉,绝对看不出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脑子异常清醒,他的这种感受是激情仍在他的血管中流动。身体快要消失,精神还很强大。在现实欲望中表达一种不朽的心境,在萎缩的心中发现一种永在的希望,在激情中发现一种神圣的情感。昌耀最后这种表达,这种感受还是很痛切的。绝笔了,但是绝笔诗是一十一朵红玫瑰。就人而言有很多需要,有生理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他是在表达自己一种情感的需要。
记者: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韩作荣:其实就是表达一种依恋吧!依恋一种美,一种纯正的情感,是对美好向往和依依不舍的一种表达。
记者:他选择跳楼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种什么心态?
韩作荣:选择这种死的方式需要勇气。昌耀在他最后的诗文中已经诉说:“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就会给我长眠。”这是他生命几近枯竭的时候一种既软弱而又坚毅的选择。在疼痛难忍时更多的是一种肉体的痛苦,跳楼是一种解脱。
记者:在肉体痛苦面前精神不再强大了吗?
韩作荣:我个人觉得肉体的痛苦比精神更难熬,精神可以麻木,而肉体的痛苦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自始至终都是自身感觉的奴仆。他始终思维清晰,早就想到了这个死亡的方式。
记者:他一生写了多少诗?
韩作荣:他所写的诗,都出过诗集。但是并不多,三四百首而已。因此用稿费维持和改善生活是不太可能的。他一辈子在拮据中生活,无论从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历经磨难的人。(中国作家网 胡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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