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地带题目:对话欧阳江河
文章细节:liuxuepaper.com 标题:对话欧阳江河
经济观察报
没有了诗歌,就不会有下一个奥斯维辛吗?
采写:安琪
时间:2006年3月
地点:北京
经济观察报: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有两句话让我非常惊讶。第一句是你说你从来不上网,不会打字,不会使用电脑;当我说你应该学一学时你说出了第二句话,你说你已经50岁了,不想学了。如此意气风发的欧阳江河居然也50岁了,实在让人不能相信。多年前提出“中年写作”的欧阳江河,会不会在哪一天又出手“老年写作”的大论?
欧阳江河:我不是从来不上网,我只是不上网聊天,也很少看诗歌论坛而已,我上网更多的是为了看一些诗歌以外的消息,了解诗歌界的现状主要还是诗友间的交流。
我对网络持保守态度。网络诗歌过于类似诗歌中的货币行为,发行权利掌握在诗人自己手上,没有经过编辑等环节,缺少了客观性,文学写作中一个很重要的“他者”就不存在了。对文学,我还是强调应该有一个“他者”。网络时代人好像活在网络里,你在美国也好,你在欧洲也好,一上网,就和一切都联系起来,享受不到韩波所说的“生活在别处”,跟母语隔离的状态也做不到。
网络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它让人们置身于像刚刚烤过的面包还在冒着热气的现场感里,是对漫游、放逐和旅行状态的一种取消,这三种状态恰恰我以为是文学精神的一种呈现。我认为写作的冒着热气的现场感一定要和深思熟虑的沉淀相结合,这在网络写作中很难做到,网络写作带来的眩晕感和慢不下来的情形究竟是好是坏,我一时也下不了定语。我对网络不是拒绝,只是没有参与。我不属于网络这一代人,我还是属于通过出版物来阅读的那一代。
我只会用一根手指在电脑上打字,快不起来,基本上还是用手写,写作量少也跟这个有关系,不过这也很好,它让我不轻易发言。中国当代诗歌在数量上真是太多了,如果把百年新诗像古代一样刻在钟鼎上,要把地球压垮的。中国古人最早的文字是刻在钟鼎上、甲骨上的,然后是刻在竹简上,那时候文字的使用和保存都很珍贵,一言九鼎就是这样出来的。然后,出现了造纸术和印刷术,文字就开始铺张起来了。到现在,连一张纸的重量都不需要了,写作、流通、传播、阅读、论争、成名,一切在网络中进行。
你说的50岁,我现在没什么感觉,我到现在也还没有白发,没感觉老啊。当然在性格上有一些改变,以前在性情上就有些快和急,现在更快更急,更不能容忍不完美的东西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太平和,太宽容。至于你说的意气风发,我觉得到现在已蒸发掉不少了,剩下的估计会延续到80岁。
我当初到30岁时很惊讶,想怎么就到30岁了,不过到40岁时反而没了感觉。现在马上要到50岁了也没什么感觉,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我身上老去了一样。记得1994年我在美国时,杨炼写信说已经40岁啦:妈的,老了。我回信说我怎么觉得不老。当然50岁生理上还是有些反应,比如说眼睛看小字有点重影,不过我一点也不紧张。
从写作上来讲,现在我大大地减少了写作量,原来我几乎每天都写,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1997年回国以前一直在写,现在就不是了。尽管很多人认为我的写作早熟,但我的写作一直没有出现那种心理和精神上的衰老感。我认为65岁以前都是中年或壮年,之后才是老年,我估计我到65岁以后还是中年。
会不会提出“老年写作”的理论,我也不知道。
经济观察报:作为第三代诗群的一个重要诗人,你如何看待当年的诗歌运动?
欧阳江河:我是五十年代出生的,而提出第三代概念的那拨人比我出生晚一点,但我不可能是第二代也不可能是二点五代,只好是第三代。我在评价第三代时是从评价我们自己和比我们略晚的那群人入手的。
我记忆中的第三代是肉身的,有节日狂欢的兴奋,这是一群真正把诗歌和生活混在一起的人,真正使诗歌写作处于民间状态,这个民间和现在划分的民间写作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混在一起,写作、聊天、日常生活,不同写法、不同流派的诗人都混在一起,那时也没有手机呀网络啊之类的东西,大家就奔走在见面的路上,你来我往,不少诗人基本上天天见。当时我身居军队机关大院,相对还是比较封闭,即使这样,也基本上隔三岔五天就会和其他诗人有聚会。诗人们互相间你到我家住我到你家住都是常事,当时柏桦、张枣在重庆,他们也是动不动就来成都。我和翟永明的单位就隔着一条马路,有时中午在食堂打了饭端着饭碗就到她那儿聊天,下午两点再回单位上班。
那时候诗人之间的聊天是通宵达旦的,有一种状态,写了一首诗想让谁看就马上骑车或乘公共汽车过去,每个人都想认识更多的人,比如到万夏家里为的不只是去看万夏,而是要到万夏家看看能不能遇到新的不认识的诗人,这种情况很普遍。要写作时就跑到另一个诗人家一住一两个月也是常事。中国诗的写作从古代开始就是高山流水、相互之间唱酬交流的产物,不像西方诗歌常常是孤寂的产物。
八十年代是我文学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笔财富:生活经历和文学经历的乡愁,交谈、写作、冥想的乡愁。在网络聊天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我想已经感觉不到我们那种肉身和文学融合的境况了。
经济观察报:四川诗歌是第三代重要的策源地,为什么会是四川而非其他省份呢?
欧阳江河:四川诗歌是第三代重要的策源地这很正常,这里天高皇帝远,人们喜欢泡茶馆、吃火锅、闲聊、饮酒、读书,养出了闲适的文人心态,同时,这里又有一种很非非和莽汉的东西。这两极的结合造成了书卷气、江湖气、市井气的并存,口语和书面语的交汇,使四川诗歌写作呈现出引人瞩目的现代诗语言奇景。
四川人很好强,个性很张扬,但又包容,不排外。这些都是四川成为第三代诗歌重镇的原因。
经济观察报:一直觉得第三代诗人群体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出入自如,这里的出入指的是诗歌写作的出入和生活状态的出入,也就是说,第三代诗人们可以随时停笔或拿笔,随时出国或回国,你对第三代诗人的这种现象如何评价?
欧阳江河: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第三代诗人范围太广了,怎么评价呢,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很难从现象理出本质。其实,第三代诗人在经过青春的热血激情后也得考虑养家糊口,有些比较有名的机会多了,如果机缘凑巧就出去走走。第三代诗人出名的方式比较传统,主要通过刊物翻译等,被认识,被邀请出国进行文化交流。不过第三代重要诗人大多都出去过也是事实,这体现了国外汉学界对中国诗歌的关注已经关注到了第三代,而且是非常关注。这种关注大约已有十年时间,从九十年初开始,我算比较早的,很早就出去参加朗诵会等。至今这种状况有增无减,据我所知,在国外给第三代写博士论文的各国学者很多。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你现在和诗歌的关系是既“中心”又“局外人”,这样可以方便看到中国当代诗歌的问题,那么,你看到的中国当代诗歌的问题有哪些呢?
欧阳江河:诗人们互相之间根本不一样的东西太少了这是一个问题,这跟交流越来越有惯性有关。还有,写作越来越变成一种游戏,大家沉迷于阶段性的而非永远性的东西,对根本性的东西遗忘了,如人和宇宙的关系等。这是从写作角度而非文本角度说的。
当代诗歌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还有,如何将那些无暇读诗、无兴趣读诗的人吸引过来,让他们真正开始阅读诗歌。据我所知,平时不读诗的人当中,有不少其实是诗歌文本所预期的假想读者。我不知道这些读者是不是已经倦于任何带有文学性质的阅读。对此,我难免有些遗憾,有些迷惑,有些怜惜。这不仅因为当下人们对诗歌的冷漠,与二十年前那一代人对诗歌的狂迷,两者之间的落差让人顿生沧桑之感,隔世之感,也不仅因为对诗歌的狂迷和漠然两者都属各自时代的时尚之举,它们分别折算出词在不同时代的得与失,轻与重,力量与无助,透明度与磨损度。我的遗憾,迷惑,与怜惜,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这些年来也不大写诗读诗了。这样一个诗越写越少、越读越少的过程,伴随着心智变得成熟、冷感、抑制、不惑、超然,伴随着时间的逐渐消失。或许,还伴随着阿赫玛托娃在搁笔之后的那种梦中人似的“屈尊微笑”。但这未必是真的。至少对我本人来说,下面这个看法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诗歌在任何时代都是人类最深邃的梦想,它不仅仅是感动,乡愁,越界,爱恨交织,它主要还是对人类处境的洞察和呈现,是一种生存方式。我们怎么能以心智成长的名义去冷落诗歌,要知道最好的诗歌恰恰包含了人类心智最成熟的部分。当然,诗歌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它给心智之成熟添加了一点不可知,不可说,以及一点迷惑。
经济观察报:阿多尔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这成为一句很时髦的责难诗歌的话,你对此如何理解?
欧阳江河: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有一行诗说的是:我轻轻触碰一个开关,一座花园在我眼前打开。阅读诗歌就是置身于花园。而那些拒绝阅读诗歌的人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贫民窟、难民营、不毛之地和战争的废墟,呆在诗歌的花园里道德吗?问题是,难道不读诗,读灾难报道、统计数字,以及形形色色的政治纲领或经济理论,就天然是道德的吗?阿多尔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这个著名的意识形态断言是用左派的语言在定义一种右派现实,对此,我的疑惑是:没有了诗歌,就不会有下一个奥斯维辛吗?依我之见,无论是灾变时代还是消费时代,置身于写作和阅读诗歌的心灵花园,都是必要的。谁会拒绝诗歌呢?无处不在的老大哥说:不要联系我们,我们会联系你。没人知道老大哥会采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联系:党派语言?报道语言?行政语言?教科书语言?统计学语言?硬件或软件的程序语言?数位语言?不得而知。但我肯定:那不会是诗歌语言。
在最极端的意义上,我认为,由于没有认真阅读诗歌,中国的学界精英、思想精英、媒体精英、科学精英、政治和经济精英,迄今为止只是在说一种行话。我承认那可能是些了不起的行话,但说到最深处总让人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因为行话如果不是划界的产物,就什么都不是,而诗的写和读则是一种越界行为。诗意从不固定在某个地方,它变化着,它流动着。在现代性的语境中,变化是不能垄断的,流动则是一种稀缺资源。
经济观察报:你曾说,“古老的诗意已经走上了现代性的不归途”,你所认为的现代性是什么呢?
欧阳江河:现代性是嵌入当代诗歌内部的一个“解组要素”。破解了这一点,就会知道为什么诗学家们会用“越界”来定义当代诗的写和读。就当代诗歌的阅读而言,细读是专为精选出来的读者开的一个处方,谢天谢地,这个处方不是为懂或不懂所开的。懂,是真的懂了,还是永远只是一个假设?一个假定出来的懂,就像假币和劣币一样,遮蔽了诗意深处的真币与黄金。真的,诗学家们已经被懂还是不懂这个烦人的初级问题纠缠得太久了。实际上,懂或不懂是一件先于诗学阐释的事情。由于现代性的发生,诗意已经越来越难以作为可以抵押出去的“不动产”起作用,所以,像中国传统诗话批评中那种几乎可以量化的文本资源,我认为已不复存在。
经济观察报:跟你交流过的人都能感知到你身上的激情,在这个理性的物质化的时代,诗人的激情是否有存在的必须?
欧阳江河:诗人的激情,从来都是必要的,我是说从来,而不仅是在现在这个消费至上、物质至上的时代才有必要。其实我个人不认为这是一个理性的时代,我认为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诗人的激情是否必不可少呢?假如真是一个理性的时代,就特别需要诗人的激情,因为它能把人性的能量激发出来。我个人认为,在任何时代,诗人的激情都不应该过时,虽然我个人的写作,倾向于一种“智性”,一种冷感的激情。但是,我们不能滥用诗的激情。比方说,有些人把这种激情“表演化”,把它作为一种急功近利的东西,一种标签拿来表演的话,是非常有问题的。这种情况,余华的小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都有所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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