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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预言》的情思空间与艺术殊相

时间:2012-05-14来源:liuxuepaper栏目:语文课件资源作者:liuxuepaper 课件资源收藏:收藏本文
何其芳《预言》的情思空间与艺术殊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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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地带题目:何其芳《预言》的情思空间与艺术殊相
文章细节:liuxuepaper 标题:何其芳《预言》的情思空间与艺术殊相


罗振亚

预言/何其芳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口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1931年秋天


【摘要】何其芳20世纪30年代的诗集《预言》,是远离现实苦于找不到出路的诗人青春心理戏剧的记录,是 诗人在梦的轻波里徘徊飘忽而微渺的心灵语言。它在艺术上将晚唐五代诗词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进行了成功 嫁接,从而焕发出朦胧婉约的迷人气象。

【关键词】何其芳;《预言》;情思空间;艺术众生相



云:凝聚与消散

少时的情绪记忆足以影响人的一生。何其芳出生于四川万县的一个封建家庭,父亲的暴躁冷漠与外部世界的阴暗喧嚣,造就了诗人孤独忧郁的性格,这种性格与善于幻想的心理结构遇合,使诗人走上了寂寞的“梦中道路”,构筑自己的“美丽的、宁静的、充满寂寞的欢欣的小天地”,渐渐趋向了诗性世界!并以此逃避残酷的现实,对抗身外风雨的侵袭。1930年他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后,渐有新诗发表,不久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出诗集《汉园集》,引起诗坛注目,成为“汉园三诗人”之一。但真正奠定何其芳在诗坛地位的艺术作品则是诗集《预言》,它体现了诗人30年代初到抗战前的创作风貌。

企图在《预言》中找寻洪钟大吕之音、激越慷慨之貌者会大失所望。因为当时何其芳是抒写理想的浪漫诗人、纯诗艺术的忠实徒,他公开宣言“文艺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抒写自己,抒写自己的幻想、感觉和情感”。在这种向心型审美观念统摄下,《预言》自然不同于向外扩张、以再现现实为职责的现实主义诗歌,而十分注意心灵潮汐的律动,视界狭小,不过是一个远离现实苦于找不到出路的敏感知识分子青春心理戏剧的记录。它以表现个人梦幻、个人哀乐为主要内容,具体辐射为美、思索、为了爱的牺牲三个思想。它差不多都是飘在空中的东西,是诗人画在“扇上的烟云”,那里有青春的寂寞感伤、爱与美的渺茫、幼稚的欢欣与苦闷。一句话,它是诗人在梦的轻波里徘徊飘忽而微妙的心灵语言。历史性地看,写于1931年到1937年的《预言》是诗人迷茫、苦闷、幻灭、追求的连绵心灵变奏的乐章。

卷一多为梦幻式的爱情吟唱。爱情是美好的,只可惜“爱情这响着温柔的幸福的声音的,在现实里并不完全美好”,生活中诗人被他爱慕的少女抛弃过,爱慕他的两位少女又都被他忽视了,这二者都属于海市蜃楼式的爱情。这种爱情因为是没有实现的或然态的爱情,所以也就无所谓痛苦与欢乐;然而若干年后它却在诗人的头脑中复苏了,只是已只剩下回忆。这种现实经历折射在诗中便使情思复杂起来,既在幸福中感受不幸,又在不幸中咀嚼幸福;有甜美的期盼,也有痛楚的相思;有温馨的怀想,也有清醒的失落,酸甜苦辣搅拌在一起难以名状。《预言》一诗把爱拟为“年轻的神”,“我”热切地盼望她来临表露爱恋,可她却“无语而来”又“无语而去”,消失了骄傲的足音,空留下“我”之感叹与无望。这种爱尽管略显飘缈,却也是一首真挚炽热的向往的梦之歌。一般说来逝去的东西人们才愈觉其可贵,已成“珠泪玉烟”的爱情使诗人沉湎于记忆中,患了刻骨相思的“季候病”。一件《罗衫》惹起他对花一般时光的怀念,“和着幽怨”,一阵《脚步》在他心里“踏起甜蜜的凄动”。他不断地梦想着美好的爱的未来,“我要织一个美丽的梦 ’ 把我的未来睡在当中”(《我爱》);他明知“对于梦里的一枝花,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望的”(《赠人》),但他又感到“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偏偏钟情地追求着,甚至甘心为之牺牲,“我心张开明眸 ’ 给你每日的第一次祝福”(《祝福》),深沉地将爱埋在心底,为爱人真诚祝福。当然他也揭露现实中爱的虚伪与欺骗,诘问“是谁偷去我十九岁骄傲的心 ’ 而又毫无顾念的遗弃”(《雨天》);他更为自己的过去懊悔不已,幻想着旧梦复归,“日夜等待着熟悉的梦覆我来睡”(《慨叹》),可见痴情之深。这就是何其芳式的爱情,它不同于肉感的爱情,它深情缱绻,细腻缠绵,蕴涵着真挚纯洁、健康真诚,既有“只有近黄昏”的悲凄,也有“夕阳无限好”的妩媚,并且因其悲哀而愈显其美。在人心不古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这是一种令人温馨令人感动的可贵情感。

梦再美也终要醒,梦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撞击,使诗人不得不从理想中回到现实,品味“旧社会的不合理”,从幻灭的爱情走进卷二“荒凉的季节”,充分感受成人的忧郁,“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柏林》)。经两次返归故里的省察、现实不胜负荷的抽打,他再难留恋于花香与月色织就的柔美梦中,目光开始向《古城》遍是风沙、野草与霜雪的荒凉延伸,有了一个个“风沙日”和“失眠夜”,辗转反侧的结果是陷入了对现实浸满苦恼悲哀的不满怨诉中。他厌恶战争,预言世界将在沉默中爆发一股热力(《短歌二》),他在《夜景一》里“曾看见石狮子流出眼泪”,再现出下层人阴暗凄凉的无望生活图景,他的一切观照都灌注着对人类深沉的终极关怀。他瞩望身外世界后再回顾往昔,“朦胧间觉我是只蜗牛 ! 爬行在砖缝 ! 迷失了路”(《墙》),开始否定自己过去的盲目与过失。纵观卷二的诗,虽然仍是抒写个人的愁苦,但已少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意味,多了现实因子的渗透,视野无形中拓宽了;精神主调已由为自己失意的苦恼上升为了不满现实又找不到出路的忧郁,一扫卷一中的清丽柔美。这种视点的转移,这种关注社会与人生的离心力,注定诗人思想必然发生本质性飞跃。

若说前两卷诗是扇上烟云的凝聚的话,那么卷三的诗则是扇上烟云的消散,表现出诗人人生观艺术观的觉醒和朦胧的反抗意识。大学毕业后,置身于山东莱阳灰色的现实中,目睹了世间的贫富对立,认识到“一个诚实的个人主义者除了自杀便只能放弃他的孤独和冷漠,走向人群走向斗争”。所以看的着无数人生活于饥寒之中,就“忘了个人的哀乐”!。反抗思想像果子一样成熟了。他否定自己的过去“不过嗡嗡嗡 ! 像一只苍蝇”(《醉吧》),决定“不再歌唱爱情”,把自己的过去埋葬,同时也把那个世界埋葬。在面对现实的《声音》里,他抨击帝国主义战争制造恐怖与死亡的残酷性,诅咒其必然灭亡。压卷之作《云》对比了庄严工作的劳苦与上层人的荒淫无耻后,凛然发出“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 ! 我情愿有个茅草的屋顶 ! 不爱云不爱月 ! 也不爱星星”这样响铮铮的反抗宣言。至此,一个与时代精神共振、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正直诗人形象已悄然耸起。

对《预言》的精神世界巡视后我们发现,尽管它有情感柔弱感伤、疏离现实的局限,但它仍有许多充满启迪意义的正面价值。首先,它真切精细地记录了有追求有理想又被现实烦扰的知识分子心态,有珍贵的认识效应。尽管不少充满孤独寂寞的诗篇若秋蝉败叶,蒙着一层欲语泪先流的阴影,但它正是社会激荡的心理折射与映照反映,寄托着诗人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怀疑,诗人正是以梦中迷离道路、甜美之爱的沉醉,抗击着身外世界的残酷与严峻,如此看来笼统地说它为有闲者逃避现实的结果,恐怕是近于武断了。其次,优卓的感知方式达成了对现代人心灵的有效拓展。诗人从自我出发的内视点艺术,偏向于个体心灵的隐秘之隅,或多或少地疏离了群黎苦痛与时代风雨,对青春寂寞、幻梦、叹息的偏重,造成了情感纤弱的充塞,以致使一些诗与现实脱了节,但是这个缺点也恰是何诗的个性,所以不必过于苛责,它契合了诗歌情感哲学的生命本质,将现代人的精神深层揭示得更为绵密细致,尤其是诗人走向现实后接通“小我”与“大我”的吟唱,更是手写自我心系风云的艺术佳构。再次,它表现了诗人可贵的赤子真诚。集中不倦地歌颂爱情是何诗的一个独到贡献,他的诗无论是忧郁还是欢情,无论是烦恼还是快乐,无论是自我心灵还是现实中的所见所感,诗人都是一视同仁,予以真挚健康的表现,以袒露心灵的方式细致精微地抒写,不做作不掩饰,不无病呻吟,不虚张声势,那样认真那样赤诚,这表现了一个诗人最宝贵的精神品格与最高尚的美学情趣。人们说只有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会再度流向心灵,《预言》的夺人魅力恐怕就源乎此吧!

如烟似梦的艺术范本

“只有用合适的优美的外衣装饰了你的思想的时候,人们才会倾听你的诗”。的确,任何优秀的文艺作品都是意味与形式的共时统一体,再深邃伟大的思想,一旦失去恰当艺术形式的支撑也会变得苍白而毫无意义。作为一个诗感出众的探索者,何其芳深得此中三昧,认识到“颜色美好的花朵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只有文质相谐的作品才会放射出美的光辉,所以他在向忧郁的内心世界拓进的同时,自始至终都在追求着“纯粹的柔和,纯粹的美丽”的艺术创造。他以晚唐五代、李清照等诗词的美艳深厚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超脱抽象的嫁接,使诗焕发出一派迷人的精美婉约的成熟气象。

一是情感的具象策略。

何其芳是一位典型的自我抒情诗人。他的诗总是敞开心扉,真诚坦率地流泄细微的灵魂隐秘与情思律动,甚至对缺点也不加掩饰,表现出一种真挚深切、丰富而扣人心弦的情感美。这一点只要做一下抽样分析即会清楚。如寂寞、梦这种“最隐秘最深沉的心声”,在一般诗人那里是不愿公开袒露的,可它们在何诗中却有着深入的辐射与展开。《花环》里有“我爱星光,寂寞的星光”,《梦后》有“是因为一个寂寞的记忆吗?”《柏林》有“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寂寞”是这样俯拾即是,那么“梦”呢?据统计,《预言》的34首诗写梦者竟达19首,出现了18个“梦”字,比例之高令人吃惊。如“有人梦里也是沙漠”(《失眠夜》),“我梦里也是一片黄色的尘土”(《再赠》),“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月下》)。梦幻、寂寞这种内向性的情感,在诗中高频率、大剂量的不加回避的表现,足以证明诗人的真诚。并且诗人的真诚情感有多色调的表现。《罗衫》浓烈,《花环》纤细,《夜景》凄婉,《爱情》幻美,《预言》朦胧,《赠人》温柔,诸多情调的聚合,多层次多向度地恢复了诗人心理世界之纷繁复杂的形态。

诗的情感哲学本质规定了裸露的情思如同裸露的人一样苍白无力,情感的躯体只有穿上质感的衣裳才能得以直立。流动于何其芳诗中的是纯个人化视境,它的朦胧美妙呼唤着间接曲折的形式寄托,为避免真情实感的直接喷涌、大喊大叫或低婉倾诉,诗人携直觉式的诗感经验来往于心灵与世界间,努力“捕捉着一些在刹那间闪出的金光的意象”,进行抒情,以对万物灵性与人类精神物质对应相通点的寻找,实现心物共振,建立了索物以托情的内聚性言说方式。也就是说何其芳的创作不是从概念的闪动靠理性导引去寻找形体,而是依据情思需要在不断涌来的意象中自行选择,因为浮现在诗人心灵中的原本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这一特质使何其芳的诗思维在具象境界中进行,意象的流转就是诗人心态的流动,聚散着灵魂风雨,甚至有时物象本身就是血肉兼俱的诗意符号,其中寄托着诗人的感受与启迪,如“驴子的鸣声吐出 ! 又和泪吞下喉颈! 如破旧的木门的呜咽 ! 在我的窗下”,“衰老的太阳渐渐冷了 ! 北方的夜遂阴暗、更长”(《岁暮怀人一》),全诗灌注的是岁暮时节怀人念远的心理感受"。但它不直接和盘托出,而是用驴子的呜声、泪,破旧的木门、夜等意象的隐秘跳接与流动转换,意象本身的萧索,冷清的色调特质,具有鲜明的情感指向性,带着诗人怀念友人的深沉情感和凄清色彩。《花环》也因想象力的提升,使幽谷里的花香、朝霞,没有照亮影子的小溪等清丽的比喻意象不再是大自然纯客观的孤寂存在,而染上了如烟的轻愁与生命情调的沉思,暗示少女的柔美的同时,使恐怖的死亡也幻化出沉静的美丽。为使意象情感化,诗人常采用感情性色彩词汇穿插,或化实为虚的方法。前者如 “寂寞的砧声散满寒塘”(《休洗红》),“一个幽暗的短梦 ! 使我尝尽了一生的哀乐”(《古城》),寂寞、幽暗二词的运用,将砧声与梦情感化了,使之染上了一股凄清味道;后者如《岁暮怀人一》中的驴子的实景,即被虚化为人的愁苦情怀。

与意象情感化相对,何诗还常通过比喻、象征等手段,使主体心灵客体化,将对人生、生命等的哲思感受作客观对象观照,利用想象功能创造物态化形象对应,即将难言的感觉、情绪化为生动的意象。如纯写内在视境的《欢乐》不具体描写情思如何涌动,而是把欢乐作为生命实体去品味体验,通过博喻手法使之化作“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化作“一支芦笛”、“潺潺的流水”,抽象的欢乐有了色彩、声音、形状,获得了具体形象的血肉可以触摸的生命,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思获得了活脱神奇的感性寄托。“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人的笛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秋天一》),感情通过黑眼晴比笛声、心比羊群这比喻的手法获得了形象化外衣。若说前两例是以比喻使情感意象化,那么《预言》、《送葬》等则是通过象征实现情感意象化的,如《预言》中“年轻的神”即是象征,以之为中心意象组构的全诗结构也是一种象征,它在外在视象背后具有深层意蕴,这在前文已有所论述;《送葬》中燃烧的蜡烛也是象征,其中寄寓着诗人暗夜的压抑感,象征着这是个送葬的时代的情感。

这种情感与意象互化的情感的具象策略,不但使诗变得质感形象,化抽象为具体、化虚幻为实在,避免了诗的空洞苍白,而且以不说出来的方式达到了说不出来的飘缈朦胧的效应,尤其是情感的纤细柔媚与意象的绮丽空灵,更增添了诗的“镜花水月”韵致。

二是艺术形态的古典化。

不可否认,何其芳受过西方现代诗的影响,但其诗的骨子里却积淀着深厚的传统血缘,延伸并重铸了古诗传统的某些因子。我们深知,运用感性形象烘托暗示人类心灵情思的意境审美范畴,是中国诗美的核心与精髓,可这个诗画一统的新诗人却对此大多不屑一顾。何其芳是传统文化滋养起来的诗人,他反对食洋不化,受骨子里镌刻的传统意识烛照,他的诗歌自然传递了古典音响,在意象选择、意境组构、技巧运用等方面都对古典诗进行了现代翻新,在艺术上进行了积累性的转化。意象的古典化。生活圈子的狭小,决定了何诗中少社会性意象,而多静态型的自然与生活意象,如暮霭檐雨、衰草落叶、寒塘砧声、月波清梦、兰花幽径、扇上烟云、虚阁悬琴、罗衫残泪等,这些清朗寂寥、充满幽渺梦幻情调的意象都是标准的国产意象,诗人正是以这种意象系统的建立,诉说着青春的寂寞与飘渺的心灵秘密。如“你青春的声音使我悲哀/我忌妒它如流水声睡在绿草里/如群星坠落到秋天的湖滨/更忌妒它产生从你圆滑的嘴唇/你这颗有成熟的香味的红色果实/不知将被啮于谁的幸福的嘴”(《赠人》),通过古典性十足的意象营造,将诗写得宛如一支凄婉动人的小夜曲,温柔的忧郁与缱绻的感伤情怀被渲染得无望又温馨,苦涩而现代。何诗就是以这些东方特有的国产意象,制约反叛着架空的理想抒情,迷离恍惚,有一种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悠远绵厚的古典美。

意境整合的古典化。何诗在组合意象时虽不乏跳跃,常省略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连锁,有如越过河流并不指点给人桥在何处,但对具象化情感间的衔接契合的强调,使它在组合意象时十分注意传统诗歌的意境范畴,注意诗歌肌理的整合效果。这样就使得众多的意象分子间不是处于杂陈状态,而是有共同的情感指向性,天衣无缝地拥托出一种浑融圆润、晶莹如玉的意境。如《月下》就似一幅色调淡雅的写意画,“今宵谁有银色的梦了/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白鸽、梧桐叶、素莲、船等意象从不同的方向向怀念远人这一情思定点敛聚,构成了一幅形象立体画面,一个完整和谐的有机体,读着它有如走进了物我同一的唐诗宋词般婉约飘渺的意境。这种追求因与传统意境的鉴赏心理契合,所以让人倍感亲切。

古典题材、技巧、语汇、思维方式、张力等因子的转化翻新。何诗艺术形态的古典化不独包括意象、意境的营构,还包括其它技巧层面对古诗的承继革新。如《休洗红》的题目就和《罗衫怨》一样,源自晚唐五代诗词的题材:“又践履着板桥上的白霜”的句式语汇,又令人感到是对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点化。《预言》那种“年轻的神”来而又去,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怅情调,既与戴望舒的《雨巷》异曲同工,又与“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的情调、氛围、构思惊人地一致;对女神不正面描写,而用“我”之感情与语言侧面烘托的写法,似乎又可看作是受《陌上桑》描写罗敷形象方法的间接影响。

诗人的成功在于师古而不泥古,在传统的翻新转化中,又以现代语汇、意境、手法的融入进行了新的创造。如古典气十足的《休洗红》传达的却是现代人叹息爱情失去的惆怅,“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那种句式,以及对生活的感受把握方式也都是现代所特有的。再如《罗衫》、《扇》、《古城》等都充溢着浓厚的古诗词韵味,但在它们的古典意境语汇里却蛰伏着现代的艺术息,即象征手法的运用。《扇》的抒情方式的客观化与重知性特征,是后期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所致。《预言》、《那一个黄昏》整体象征的构思,也都多得法国象征诗之神韵。何其芳诗歌这种艺术形态上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既促成了现代诗意的锐意精进,又避免了现代诗的过分欧化。

三是精致、绮丽、雕琢的语言。

语言是绘制诗人心和梦的符号形式,是审美主体在客体上的情绪投影。选择什么样的语言往往体现着一个诗人的审美情趣、心理意向、风格特质。与缠绵忧郁的情思、静穆寂寥的视角相应和,《预言》少冷僻的字眼与恢宏硬朗掷地有声的词汇,出现的最多的是夏夜、月光、梦、花环等典雅清丽色调的语汇。诗人用这种柔婉得近乎伤感、清丽得近乎妩媚的言说方式,诉说着对青春、爱情最复杂最缠绵最优美的情愫。如《罗衫》中舒缓节奏与清丽语言的遇合,恰切地表现了诗人细腻而缠绵的心灵无奈与哀怨,纤细清新,令人喜爱。这种语言轻盈而有诗意,纯粹而又意味绵长。

诗人说“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彩色的配合”,“有时我厌弃自己的精致”,这坦诚的自白表明,为创造晶莹的意象、浑成的意境,为恰切有力地抒发感情,诗人十分注意打磨雕琢语言,即便在梦里也不松懈。“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而且有轻矫的残忍的脚步”(《爱情》),即是梦中成吟的神仙般的句子。如此说来这种追求已有点艺术至上的唯美意味。功夫不负有心人,由于诗人的苦吟,何诗不但文笔精致典雅、词藻华丽浓郁、色彩绚烂至极,而且不少诗经通感比喻、正反组合、虚实镶嵌的方法,变得语言浓艳隽美,陌生新鲜。如“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血臂/触着每寸光阴都成了黄金”(《圆月夜》),感觉的联通扩大了想象空间,荒诞又合理。《欢乐》一诗的比喻令人眼花缭乱,瞠目不已。“美丽的夭亡”、“甜蜜的凄动”、“欢乐如我的忧郁”、“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则是语言正反组合、虚实搭配,它们化抽象为具体,于无限活力中贮满丰厚的理意。尤其是何诗的雕琢更是突出显眼,它在"#年代的雕琢趋向中,既有别于卞之琳的偏重意象的对照与配合,也不同于戴望舒的倾心语言的流动与转换,而是侧重于词语的色彩与情调,绘制明媚艳丽情调浓郁的图画!。《季候病》、《祝福》等诗中的一些诗句即有迷人的色彩与情调,并且因之而使诗强化了暗示力与朦胧感。

四是寻找与内容情绪相谐和的体式。

形式是情感的凝结,一种情感需要一种形式的承载。对应着从云的凝聚到云的消散的情感流程,何诗创造了一种既严谨整饬又灵活舒放的体式,兼具活泼跳荡之美与简净凝炼之美,有较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其前期侧重音乐性探寻,后期则侧重内在律的抒唱。最初何其芳吸收了新月诗的营养,用匀称的章节、合度的句式、音乐的旋律包裹自己极端内隐的忧郁,但诗人的创造天性与生活的激荡,使他很快摒弃了豆腐干体的拘谨,开始注重用内在律与口语的自然本色来表现生活,创造了严谨又舒放的成熟诗体。如"$行的《预言》即构成了六叠乐章,章法整饬声韵楚楚,每段变韵自然天成,与情感的由低缓沉闷而轻松明快而激昂强烈的内在律动对应,诗的韵律也不断调整,高低相间,一唱三叹余音缭绕,但它的句子与情思却跳荡不已,现代感极强。到了%&"’年以后,随着诗人的走向社会,诗人在《古城》、《失眠夜》、《云》等诗中用极自然的自由旋律来表现广阔的生活。何诗这种与情绪节奏同构的语言体式节奏追求,赋予了诗歌一种难以言说的音乐美感,既无旁逸斜出的随便,又无戴着脚镣跳舞的拘谨,而是整饬中有舒展,自由中见法度。

上述四个特点的聚合,铸成了何其芳诗歌如烟似梦的情调。他苦心琢磨,精工词句,近于戴望舒,仿佛矢志把诗作得不像李广田那样泥土气息十足,也不像卞之琳那样冷淡而深挚,而要华艳瑰丽,镂金错彩,绚烂至极。事实上何诗也的确抵达了这一境界,它的情绪色彩温婉亲切,飘逸缠绵,几近呢喃的细腻;联想波状柔曼舒缓,平和稳定;意象系统谐调斑斓,古典气强,纤细精巧;也运用象征,但其中又常弥漫着浪漫情热;语言雕琢清丽,精致绚烂,这种艺术特质与心灵神秘感应、飘渺幽思的向心感受结合,使何诗柔、精、润、甜,“像夕阳中晚霞一般华美”,婉约空灵,如镜花水月,似玉碗盛雪,多得晚唐诗风的气象,使何其芳成了现代派骤难了解的诗人中最易读懂的一位。难怪港人司马长风用“如烟似梦”四个字概括何其芳的诗歌风格呢!

当我们从何其芳的诗风景中走出后,闭目瞑想,发现何其芳的整体性追求虽然过于纤弱精美,但已抵达了朦胧婉约精致的审美境地,既含有东方欲言又止的含蓄,又不乏现代诗跳荡的深沉风韵,做到了世界性、民族性与现代性的统一。何诗是一种轻型诗,在它的世界里找不到大江东去的豪放,也缺少金戈铁马的刚健,它更像是向隅低诉的缕缕絮语,灯下与友人促膝的娓娓交谈。读它会令人想起诗人李清照、李商隐、温庭筠、柳永的延伸,想起诗人陈敬容、郑愁予、舒婷的承继,想起飘逸的流云、雨后的彩虹、轻柔的白纱,想起《预言》的字眼何其美妙何其富有诗意、“何其芳”啊!它清澈而不见底,深邃而不晦暗。何其芳诗歌对内世界的探索,虽不能说是堪称独步的精神操作,却也吹送了一股清新的婉约风,以与其它诗人的互补共存,增添了现代诗派风格肌体的绚丽与生气,所以可以肯定地说,几十年来一直批评《预言》为雕琢幻想的寻梦的东西,批评《预言》思想的不健康,显然是一种艺术的误解。

注释:

1. 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何其芳研究专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何其芳:《夜歌·后记一》。
3.6 何其芳:《梦中道路》,《大公报诗刊》第1期1936年6月
4.何其芳:《我与散文》。
5.高尔基:《给青年作者·给斯尔格维支》。
7. 李怡:《“何其芳特征”与东方色彩》,《东方丛刊》1994年第1期。
8.张景澄:《〈汉园集〉中何其芳的诗》,《国闻周报》1936$年6月。
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 罗振亚

作家简介:
何其芳(1912.2.5-1977.7.24)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人。1929年考入上海中国公学预料,曾发表新诗。1931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开始在京、沪的《现代》、《文学季刊》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其诗收入与卞之琳、李广田合集的《汉园集》。散文集《画梦录》以绚丽的文采表现象征的诗意,创造出独立的抒情散文体,因而获1936年《大公报》的文艺奖金。1935年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天津南开中学和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执教。在现实影响下创作的《还乡杂记》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到家乡和成都任教员,创办《工作》半月刊,发表了《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等诗文。1938年与沙丁、卞之琳一起奔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工作,这期间有诗集《夜歌》,散文集《星火集》。1944年后两次被派往重庆,进行文化界的统一战线工作,任《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写下不少散文、杂文和评论文章。1948年调中央马列学院。从1953年起,长期领导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并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主要致力于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的组织工作,论著有《关于现实主义》、《西苑集》、《关于写诗和读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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