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地带题目:李白:谪仙外衣之下的大唐孤儿(网友来稿)[文辞张狂,本站吐血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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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灿金
背景材料一
《与韩荆州书》(李白)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背景材料二
《清平调》(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何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背景材料三
《草堂集序》(宣州当涂县令李阳冰)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然自穷蝉至舜,七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
背景材料四
《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谍。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啐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
引子
李白是一个让时代因其而幸运的人。活着让时代因他而骄傲,死后让时代因他而光荣。李白的时代无论怎样简化,这个人都将以一种最基本的元素的形态被保留下来,最终成为时代的标志。李白以自身的存在,昭示着一个汉语诗人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个人是一个用母语写作,最后又超越了母语的人。盛唐已经风流云散,而李白却在时代的灰烬中,以诗歌打造的金身岿然屹立,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以至世界的一道特殊景观。李白是星光灿烂的大唐夜空中一颗另类的星辰。
冰心老人曾经公布过一个公式:“成功的花儿,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妍,哪知她当初的芽儿,浸透了艰辛的汗水,洒满了牺牲的血雨。”李白作为一个基本元素的现身过程充满了血腥。
帝国时代的情与爱
—同性语境中的李白
李白Vs韩荆州
《与韩荆州书》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白时在襄阳。韩荆州,即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这是一个重要的文本,它记录了李白从事“干谒”的屈辱与无奈,记录了一个有着黄金般质地的诗人,在金浇银铸的坚硬现实面前所曾有过的失节。“干谒”是李白人生的起点,也是李白成为“谪仙”之前的一次精神排便过程。李白拉出了充满污秽的粪便,万古之下,恶臭逼人。
这一文本后来被选入各种文集;文章骈散并用,长短错落,有万夫莫当之势,尤其是李白“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气概,和“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自负合成的自我炒作,极一时之盛,成为千古佳句。他好像在说:两千年来诗写得最好的第一名是李白,第二名是李白,第三名还是李白。但这样的炒作无疑是李白的人造处女膜,李白掀开自己的羞处,向韩朝宗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性感地带,对荆州大人发出了赤裸裸的诱惑。
《与韩荆州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冤枉的一个广告文本;若不是这篇自荐书,后代的人们怎么知道唐朝居然还有他妈的一个姓韩的官僚。
这封无耻的情书写于开元二十二年,34岁的李白轻易地将自己的清白献给了韩朝宗。无论如何,韩朝宗应该算是李白的“第一人”。但这篇马屁文章并没有给李白带来一丝一毫的便宜,李白苦等十年,韩荆州硬是吝啬得没有只言片语。
无法得知老韩的真实心情,但老韩的定力实在了得,他坐怀不乱,任凭涛走云飞,一览李白的无限春色之后,含笑不语。但不能说老韩做得不对,仔细观察李白日后的嘴脸,我们应该服膺老韩的老辣。李白岂是韩荆州辈可以胜任举荐的人!以老韩的眼光和阅历,应该深知这个恳求举荐的人的水准属何档次。剔除掉这封自荐信中的马屁之后,他一定看到了李白潇洒而狰狞、但却真实的嘴脸,一定注意到了在李白的马屁与自吹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这种突兀是可怕的,有这样不加过渡思维的人是可怕的;这样的人不是白痴就是天才。他从这篇浮华的文字背后看到了一个不安分且难以把握的灵魂,这是一个给点阳光即可能灿烂也可能溃烂的人物,这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韩荆州感到了不安。因此,面对李白的佯狂,韩荆州选择了佯“萎”。这样的做法无疑是自我保护,因为就在三年后,周子谅因事获罪,而张九龄却因推荐周而被牵连。
这是李白精神的史前状态,是李白进入真正的历史之前的原初形象。在此之前,李白曾有过无数次类似的活动,一次次的“干谒”如同一次次的排便,李白在不属于他的大唐的土地上四处行走,随地大小便。在以后的岁月中,李白会有一万次遗憾和后悔;但是我想,所有的遗憾和后悔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与韩荆州书》带给他的耻辱。李白这封情书虽不长,却是标志李白最初失身的耻辱柱。对此,李白随即就感到了后悔;也正是在当年,李白作《襄阳歌》,对韩荆州有眼不识金镶玉进行了清算,直讥其为“龟头剥落生莓苔”;后又自嘲说:“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试图以假清高和看似平淡的自嘲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李白Vs贺知章
李白无疑是盛唐时代身价百万、天王级的文化巨星,以至于当时的太子宾客贺知章一见之下,居然口不择言,呼之为“谪仙”。如此肉麻的称呼,除了安在李白身上,若换个人,岂不折煞他也。成为坚定拥趸的贺知章的一句“谪仙”几如谶语,将李白未来的日子盖棺论定—尽管李白光辉灿烂的日子还刚刚开头。
当时李白头顶艳阳高照。唐玄宗的征召让李白小人得志般地惊喜:“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在长安,李白结识了任太子宾客的老诗人贺知章。当时的贺知章已年逾古稀,李白的《蜀道难》却激起了心如古井的贺知章的感情狂澜,从此贺知章展开了对李白漫长的单相思:“读未竟,称叹者数四”,认为此诗只有神仙才写得出来,因而称李白为“谪仙人”。由于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进一步推荐,李白终于受到玄宗皇帝的亲自接见,并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翰林供奉的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草拟文诰诏令之类文件,同时也迎合皇帝的兴趣,随时写些应景诗文。
贺知章即兴的一句“谪仙”几乎害了李白一生。先是他人的指认,后是李白自己的作茧自缚,“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就是借不上船来证明自己是仙。“谪仙”—这既是文化定位,又是格调的定位,同时更是命运和性格的定位。贺知章简直一针见血,明心见性,直指本质!只是李白,这个被定位为“谪仙”的人,一生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山。“谪仙”好似埋在李白体内的一块纱布,不时溃疡流脓。关于李白的很多传说,其中当有很多是后人对所谓“谪仙”的附会,但这种附会应该很能说明问题的实质。
李白一生最在意的就是这个“谪仙”的称号,只是他忽略了贺知章由来已久的相思。待他山穷水尽,阅尽人间凄凉,浪迹越中之时,深感往事不堪回首,曾亲往贺知章墓前凭吊,这,也许是对贺知章半生情感的一种总结和回报。站在铁杆Fans的墓前,李白当有无限的感慨:成也知章,败也知章啊!
李白Vs李隆基
看看史书是如何记载唐玄宗与李白初次见面的吧:(玄宗)“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范传正),其后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只是李白不知道,三年之后等待他的就是“五噫出西京”。李白是一个注重过程的人,把一切都看成一种人生体验,所做之事好像就是为了日后留个纪念,因此,后来他曾不无自豪地说:“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李白显然要增加日后的谈资和自傲的资本。机警的唐玄宗明察秋毫地看透了一切,拒绝给这个人这样的机会。区区一个供奉翰林,带来的快感怎能满足李白心底的无限欲望,在唐玄宗的眼皮底下,李白放肆地活着,无处不在显示自己的才气和怪异。他似乎对一切都在调侃—“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这是从一个男人的色眼之中看到的杨玉环。据说此诗极为李隆基和杨玉环推崇,把玩不已。也许,只有李白才能这样别具只眼,寥寥几笔就将杨玉环惊心动魄的美准确地传达出来了。但是无论充斥着多大的才气,都难以掩盖诗中的俯视角度,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俯视—而恰恰这个女人是盛唐最显赫的二奶,所以最后为之脱靴余恨难平的高力士添油加醋的挑拨能够得逞,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白是人中龙,李白是诗中仙。这样的人可以供人崇拜,也可以引以为友,可以远观却不能近玩,在人生的派对上可以永远做一个风情万种的王子,在眩目的五彩中轻唱: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但却不能当成千里马为人所骑—哪怕这人是皇上。即使是皇上,在通体透明的李白面前也应自惭形秽。因此,唐玄宗“赐金放还”的举动中,包含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深深的理解和嫉妒。李隆基这个曾经自度霓裳羽衣曲的男人,这个一肩担尽江山和美人的男人,这个不为秩序和礼法所束缚的男人,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这个才情与风流齐飞的男人,看着眼前的李白—这个同样风流倜傥的男人,感觉应该是小巫见大巫,深深的自卑袭上心头。连游戏笔墨都能一尘不染的男人,除了皇帝的身份之外,李隆基实在想不出可供自己精神胜利的东西;“赐金”一定充满了某种快感,“放还”二字当是李隆基亲口说出。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也许只有李隆基可称得上李白的真正知音。作为男人,李隆基在李白身上看到了潜在敌人的影子;他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同类,自己的另一半在李白身上若隐若现。这样的人和奴才无关,这样的人是理想男人的化身;男人的优越和劣根在李白身上完美地统一着,李白的存在让天下所有的男人发现了自我,感到了压力,看见了自己的欲望,体察了自己的污秽。而李白在李隆基身上看到了一个世俗男人的幸福,看到了所谓的高雅和庸俗居然可以在李隆基身上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一见之下,二李实现了双重的发现。
看看宋人欧阳修编纂的《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七、列传第一百二十七对二李初会的描述吧:“(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洒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高力士、杨国忠辈无论如何只是李隆基的奴才走狗,李白才是李隆基的影子与理想;在李白的字典里,李隆基看不到欺君罔上,看不到君臣礼节,换作别人,恐怕有一万个脑袋也早进了火化场。
李白的猖狂和他的自我评估中所感到的不得志无关;李白的猖狂是与生俱来的,先是自发的猖狂,最后发展到了自觉的猖狂。最后李白把猖狂当成了自我保护的手段。当李白脱去猖狂的外衣之后,他只是来自于陇西的一介布衣;当李白披上猖狂的外衣之后,他就是暂寓人间的神仙,李隆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万乘之尊,逾越君臣之礼,亲为调羹。是真名士自风流啊,汤勺扬起之时,李隆基把一次普通的君臣无聊的见面渲染成了千古的传奇,众目睽睽之下,李隆基开始了与李白的公开调情。这是一见钟情式的爱恋,爱江山也爱情人的李隆基,其个人的本色因李白的出现彻底成型。从此李隆基的私人物品就是李白的公共财产。高力士算什么东西,且去脱靴(“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谁能横刀立马,惟我李大将军。敏感如唐玄宗,怎会让这个大唐的天空下惟一的对手兼情人以奴才的形象出现在视野之内?那是对双方的双重伤害。供奴才戴的官帽多的是,就留给李林甫、杨国忠之类鼠辈吧,二十四桥明月夜,无边的清风明月就统统留给你李白一人了;请带上我的深情上路,今夜的长安属于你李白一人。“放还”一词中含有对李白的高度肯定。挥手自兹去,在啸啸的班马声中,李白留给李隆基一个顾盼的背影,同时,这个背影成全了李白和李隆基的双赢。
这其中的惺惺相惜,李白当了然于胸;李白暗藏机密。在矫情的牢骚中“五噫出西京”的李白意绪纷乱,担荷着李隆基的深情,又要严守他与李隆基两人的秘密。听着李白的“五噫”,李隆基会心一笑,不以为然。李白的背后缀满了李隆基的眼睛;李白的牢骚之中盛满了对李隆基知遇之情的深深理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赐金放还”是李隆基给予李白情定今生的一笔彩礼。年长李白15岁的李隆基以心相许,二李的情人关系以大唐江山为背景浮出水面。作为年轻情人的李白,从此开始在大唐的疆域之中从容撒娇,莫之能敌。“放还”之后,李白诗风为之一变;李白拒绝了羞羞答答,公开传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小布尔乔亚人生观,在“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的佯狂之中,悄悄向庙堂之上的李隆基抛去了一个个隔山隔水的媚眼。
后来,“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这是《唐才子传》卷二中李白撒娇的一个慢镜头,李白的形象清晰而暧昧,那是曾经沧海的李白阅尽巫山之后的一次本性流露。
李白Vs杜甫
在文学史上与李白可称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杜甫,每每与李白一起被后人誉为唐诗的双子星座。且看杜子美是如何评价李白的。
同为四大天王之一的杜甫对李白怀有难以比拟的深情,以至于积想成梦。今日读杜子美的《梦李白》,仍然会为男人之间的这种私谊而感动。二人既无师生之情,又无同门之谊,在中国的大地上,两人更像孤魂野鬼;可是他们却走近了,并有了一段时间的相伴相依。无论在任何朝代,缺乏权力和社会背景,同龄男人之间的人格征服总是难之又难,更何况又是文人之间。身为同类,男人更能洞察同类的死穴,除非对恋人,男人似乎很少写梦中的男人。
与之相映衬,李白却从来没有写过一首“梦子美”之类的诗,以抚慰杜甫由来已久的相思。李白梦中出现更多的是天姥山。这种关系充满了多少不平等,以正常的人生经验,走进一个人梦中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啊。即使不用弗洛伊德的分析法来描述杜甫梦李白的意义,仍然可以感受到李白在杜甫心目中的地位。是啊,除了少男的梦遗和一些意境纷乱的梦境,一个人一生中的梦有多少和现实相关呢?男人走进男人的梦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即使有,也会被当事人讳莫如深。在从古至今文人相轻的底色氤氲之下,杜甫的梦显得那样难能可贵,它清晰地折射出老杜的处子情怀—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怀疑。杜甫的诗圣地位与梦不梦李白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杜甫还是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梦一一娓娓道来。
作为实践,“梦李白”完全是一种私人经验;作为作品,“梦李白”完全是一种私人叙事,与宏大主旨无涉。正是这一点,使我们看到了李白通体透明的光芒。
更多的时候,杜甫好像是李白的糟糠之妻。你听,在漫长的深夜,是谁的声音在呼喊李白的名字: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死别已吞声, 生别常恻恻。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可以肯定,杜甫深深爱着李白。其实,李杜两人的真正交往并不多。天宝三年(744年),40岁的李白带着一丝落寞走出了与李隆基的感情漩涡,三月的春风已荡不起李白内心的微澜。长安留给他的不仅是疲惫,还有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和疲惫在长安初夏的风中愈发不可收拾,随着流浪的靴子,李白伟岸的身影在洛阳街头出现。这个注定要写进杜甫生命中的人走来了,如同前定一样,二人相遇,相识,并最终相爱了。不久二人同游开封,在千古名胜禹王台的秋色之中,二人举行了草草的婚礼,高适作为唯一的证婚人和尴尬的灯泡目睹了这平淡的场面。是年,李白44岁,杜甫刚满33岁。好像是一种抗议,当年,贺知章去世,享年86岁。这次做灯泡的切肤之痛对高适的刺激是如此长久,以至于在几十年之后李白因从璘案下狱之时,身高位显的高适竟置杜甫冒险为李白求情的信件于不顾,对已如同落水狗的李白没动伸以援手的任何心思。
这是一场平淡无奇的婚姻,婚后的李白依然四处浪游。对没有到过的地方,李白总是有着万分的好奇。一年之后,李杜才得以相聚于山东。短暂的蜜月行将结束,等待杜甫的将是漫长的思念。这场婚姻在李白的生命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杜甫,一生都在反刍这场旷世的爱恋,仅有的肌肤相亲已刻进杜甫的心灵之中—你看,杜甫深情地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多么令人回味无穷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杜甫的一生都在总结这种爱情和此情已去所带来的感伤。对此番深情,李白曾有过简单的回复:“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这是李白仅有的涉及杜甫的诗句,这样的诗句显示出李白是多么薄幸—你我已如飞蓬,不要枉自多情,更不要为爱疯狂,且把杯中的苦瓜啤酒一口饮尽,洗洗睡吧!
大唐的孤儿
孤儿就这样诞生
对李白来说,韩荆州、贺知章、杜甫等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李白的心思从没有为他们作过短暂的逗留。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李白被抛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温暖。只有生命后期,李白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低徊中,才感受到来自于崇拜者的柔情蜜意;可是,崇拜者的虚幻柔情,除了令李白更加失落,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呢?因此李白在静夜里写下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千古伤心词。一千多年来的误读,使这几句本来明白无误的句子被带上了迷途。在月亮的影子里,李白低下了高傲的头。月亮是中国人心中一个具有难以言说的情感的东西;前三句句句写实,最后却来了一句:低头思故乡,故乡在哪里?故乡不在黄河边;能骄傲地说出“我家江水初发源”的苏轼是多么令人羡慕啊,在漫长的旅途中能有一块地方寄托美丽的乡愁,顿时使漫漫长旅充满了伤感的诗意。余光中的《乡愁》该是底色中有温情在啊。
事实证明,李白的终南捷径终究是歧途。漫长的等待老去的不仅是李白的肉体,而且还有李白的壮志;李白被自己的梦想异化,为自己的取巧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无法参加科举,而又期盼得到科举所能带来的直接利益,李白可谓舍本逐末。孤儿真苦,孤儿真难!
在月华似霜的晚上,李白一刹那的错觉之后,客况萧条,年华暗换之感涌上心头,可是李白思的故乡何在?是陇西?是巴蜀?故乡里李白越行越远。这样的清醒应该是大醉之后的清醒:明明是无家的孤儿,却要思故乡,不知世上有几人能体会得到其中的情感,又有谁可以感知其中的悲悯?
李白明白地传达了作为时代的、帝国的孤儿的悲苦心境。
李白少年时已名动公卿,及长,承蒙皇恩,堪称名满天下,可是,所有这些都没能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李白的身世。在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名人中,好像只有老子的身世也曾如此离奇。老子身世离奇可以理解,而在文化极一时之盛的唐代,李白的身世居然如此迷雾重重,实在匪夷所思,甚至在他去世刚刚50年,孙女还在世的情况下,李白的前世今生就已呈“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
在关于李白身世的文字中,曾为李白撰写墓志铭的宣州、歙州、池州观察使范传正的说法应该是较为可信的,他是李白的通家之好,是李白墓所在地的父母官,见过李白的孙女;可就是他的文字,也很难让人还原出一个真正的李白来。先是“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后是“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啐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邑,遂以客为名……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这是李白刚去世50年后的墓志铭,可这段文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墓志铭,而更接近于怪诞的先锋派小说,其中有很多令人参详不透的东西。
先看李白的李姓来历。原来是“指天枝以复姓”,既是“指天枝”,其中的随意性可想而知(“天枝”就是李树,避皇室“李”讳)。长期漏于属籍,而今一朝复姓,一复之下,居然复出来个国姓,其父也可称胆识超群了;居然还祭出凉武昭王(李暠)的大旗,一不做,二不休,李白的父亲索性宣布自己就是凉武昭王的嫡系子孙,更令人汗不敢出,因为当时有这样的罪名啊:冒认皇亲。可见李白平生爱发狂言自有其家学渊源。
再看李白的父亲。“父客以逋邑,遂以客为名”—这分明是变换了姓名,那以前是什么姓名呢?李阳冰说:“(李白祖先)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什么叫“易姓为名”?字面解释是把姓变作名。而我直觉觉得,李白这个后认的冒牌族叔,可能是在隐指李白祖上是胡人,因为胡人是先名后姓,与所谓“易姓为名”不是大有关联吗?而范传正的墓志铭中说李白父亲“神龙初,潜还广汉”,后来生下了李白。查神龙元年是705年,而李白自称以及所有知情人都指李白生于701年,显然是李白父亲在碎叶生下李白后才潜回的。陈寅恪先生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中说:“一元非汉姓之家,忽来从西域,自称其先世于隋末由中国谪居于西突厥旧疆之内,实为一必不可能之事”,“则其人之本为西域胡人,绝无疑义矣。”
这些注定李白生来便有了我从哪里来的原初生命质疑,加上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的表白,更令李白对自己的身世增加了疑惑。在范传正这篇墓志铭中,还有几处很令人费解:一是其祖宗的“隐易姓名”,在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年代,隐姓易名必有天大的苦衷。与此对应,其父“潜还广汉”更似有文章,一个“潜”字,更说明李白的祖上罪不可赦,以至于几代之后还生活在巨大的恐惧的阴影之中。李白的出生已是原罪。也许这篇墓志铭惟一有价值的地方,是它肯定了李白的祖籍是碎叶(这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啊)这一事实。就这样,李白的身世在当时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但这样的糊涂账却让李白的孤儿身份一下子明了了。说穿了,李白原来是盲流,可能连盲流也算不上—他只是逃犯的后代!而且有可能是胡人逃犯的后代!好在那时的日常生活中没有人查验什么身份证暂住证,否则李白的麻烦可能就大了,谁能保证李白不会是第一个孙志刚呢?大大咧咧的李白居然没有合法的身份,这使得大唐广阔的疆域成了李白无所不在的监狱。李白急于实现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壮志,当源自于对自我身份的原初恐惧。
对自我身份的恐惧,以及由此开始的李白对自己虚张声势的炒作,使李白的身世成了一出传奇小说。面对暧昧不明的身世,李白开始了胡言乱语,一会儿自称陇西布衣,一会儿又说是蜀中,一会儿又自称其先祖亦是皇族,可谓云山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这里面必有惊天的骗局,李白,包括其族叔、为他的《草堂集》写序的宣州当涂县令李阳冰都在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什么,而为其撰写墓志铭的诸人更是为尊者讳,闭口不提李白的家世问题,他们合谋把李白的家世变成了糊涂账!
当然,最敏感的还应该是李白自己。对自己的身世,李白终生讳莫如深,不得已的关于出身的表述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做贼心虚,色厉内荏。可能连先夫人梦长庚之类的传奇也是李白围魏救赵的调虎离山之计,人们对虚妄东西的兴趣总是高于对具体问题的分析。李白好酒,并往往“斗酒诗百篇”,这可能是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原因之一,可是,就算喝得烂醉如泥,李白还是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可见,即使在酒后,李白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持守着机密的底线。酒后喜欢乱说、“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居然将身世秘密隐藏了一生,结论只能有两点,一是李白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白不愿或者不能或者不敢说出。
李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不折不扣的无所皈依的孤儿。
李白是一个时代的孤儿,是大唐帝国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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